大姑生得粗壮、肥大,破锣嗓音,走路摇摆,类似鲁迅笔下的长妈妈。
她一生都是农民与小贩。
卖自家种的芥菜、蒜苗,脆黄瓜。
不知啥有啥魔法,蒜苗、黄瓜长势巨好,黄瓜比成年人的手臂都粗,蒜苗半人多高。
养的土鸡,鱼塘里游的鸭子,自家腌的酸菜酸笋。
隔壁德林四叔腌好两桶酸笋和姑丈喝酒吹牛:我这两桶,明天少少卖二百块,今晚就放堂屋,谁要来动我的...瞧瞧...白刀子进红刀子出....
坐在门槛流清鼻涕抱着饭碗的我哈哈大笑,哪个这么想不开哟,偷这一百斤挑子?哈哈哈哈....
最好卖的,莫过芋蒙。
其实就是芋头杆子。
选长三个月芋杆,肥厚,圆润,剥丝切段,一层盐一层芋杆存入大缸,穿雨靴层层踩实,面上盖塑料布压上大石头,沤半个月即可出缸。色泽金黄软糯,入口韧,佐以海鱼送粥,味美鲜甜。
似乎从不担心销路,挑到市场供不应求。肥大的身驱成了最好的招牌,顾客都记住肥肥卖芋蒙的贩婆,都知道她的芋蒙软糯鲜甜,足斤足称。
一年四季,她都坐在婆娑竹影下两间平房门口,腌芋蒙、割芋杆,剥丝,入缸。
家附近的芋蒙田割完了,就带着我去奶奶家。
大山坳三十里崎岖蜿蜒的山路,大姑挑着胶框,框里照例放着前一天买回杀好的五斤池子鱼,我们这临近北部湾,池子鱼倒也不贵。
去老娘家,不能空着手不是?
一路絮叨叨,后面跟着穿短裤拖鞋嘴里叼草叶一路晃噹的我。
翻过屋后岭,爬过望风坡是竹围小学,过了是杨桃坪,坪上几棵大榕树密不参天,几头黑色水牛悠闲坐卧,咀嚼咀嚼,满嘴白沫......
看呆的我,不由跟着咀嚼......
高大树梢下歪着脑袋眯缝眼我在思考:为啥杨桃坪上长榕树?.那不是该叫榕树坪才对?
翻两栋田坳,坡里种的玉米快到我腰了,浓墨翠绿总相宜。太阳并不毒辣,偶尔一两声蝉鸣有气无力撕扯着,远处的山上薄薄的白色雾气,睫毛上小水珠一粒粒的,像珍珠般闪闪发亮.....
雾气昭昭春寒料峭的天气。
走完二十里山路,远远望见一片黑色瓦顶高大土坯房,袅袅炊烟飘来烧松柏枝气息的芬芳。
到了。
对了,路上我还捡到了一只黑色的小鸡,毛茸茸吱吱吱叫唤不停。大姑说这是米鸡崽,和鸡群走散了,养不活的。
奶奶砍了竹子,破成竹篾,熟练织成鱼篓模样笼子,把小鸡装里面,又从米缸抓了把大米撒给小鸡吃。
提着笼子,我高兴极了。
奶奶是后嫁到这,一生总共养活两女四男六个孩子,很难说一碗水端平。
对于我,可能觉得有亏欠,总是很疼爱。有时想我想得狠了,偷偷让同村孩子带我过来住上一宿。
我永远不会忘记晨光里奶奶坐门口剥花生,炒熟给我带午饭的情景。
奶奶一辈子没叫过我的名字,总是阿宝阿宝的呼唤。
小时候觉得矫情。
长大才明白,这是奶奶对我最纯粹最纯粹的爱。
挑着满满两大挑芋杆,大姑和我又走上了回程的路。
芋蒙做好了,就得挑市场卖。
凌晨三、四点的光景,天还微微亮,大姑就得起身翻缸装桶了。不能早了,早了沤桶影响口感。
不能晚了,晚了赶不上最早那班车,错过市场买菜的高峰。
装好桶,拿过提篮装好称和塑料袋,再绑上腰包装好要找补的散钱,喊醒还在呼呼大睡的我穿衣裳,再扒上一碗早就凉透的白粥,菜依旧是池子鱼炖酸菜。
看我还在发蒙,催促快吃,转头对着还在呼呼大睡的姑丈骂上两句短命鬼,叮嘱他记得放牛,再把晚上要煮的蒜拔回来。
不等姑丈回答,挑着挑子带着我,踏着依稀可见的机耕路,草叶上的露水早已打湿了裤脚。
约摸走了五六公里,才到公路边,天还蒙蒙亮。
开往市区的小巴车顶着两道黄色的光柱,摇摇晃晃的向我们飞奔而来,一脚刹车,尘埃落定。
卖车票的壮汉急急跳下车,迅速打开小巴边门,提过装满芋蒙的胶桶塞进去,一边催促我们快点上车。
十五公里的路程摇摇晃晃,大姑坐着抱着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,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卖车票的壮汉夸着我,说我爸妈去做建筑工,从小寒暑假都跟着她,说我买包字母饼干还想着留半包给她。
说到这,她满脸乐呵呵的,毫不掩饰的夸耀。
卖票的收着为数不多乘客的票钱,有一搭没一搭陪着笑脸。
下了车再走上一段路程,就到了市场,找熟悉的地方安顿好挑子放下提篮,大姑呼哧带喘扯下头上的越南帽呼呼扇着风,回过头问我:“饿不,我去买包子”。
在大姑看来,包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,尤其是糖肉馅的热呼呼一口咬下去,简直人间美味不可多得!
我流着哈喇子,连连点头。
天大亮,买菜的人逐渐比肩接踵络绎不绝。
我学着卖青菜的小贩高声叫卖:
卖芋蒙...卖芋蒙....又香又甜的芋蒙....有钱人才买的起的芋蒙....
几位精心挑选着芋蒙的漂亮阿姨听我如此叫卖,被逗得前仰后合大笑不止.....
大姑在旁边陪着笑:我娘家侄儿....打小调皮....哈哈.....
正当人群欢乐时,挤进来一位戴金丝眼镜妆容精致,身着蓝制服女士。她面无表情熟练撕着票:“管理费,十块”。
大姑慌忙陪着笑脸:“还没开秤,哪有钱给啊....”
制服女士扶了下眼镜:“好吧,老规矩啊,两斤芋蒙,挤干点水啊,可别想蒙我...”
“不敢不敢,哪敢蒙您,平时都是您照顾...感谢还来不及..”
大姑撑开塑料袋,装好芋蒙,打好袋结,点头哈腰双手递过。
制服女士嗯了一声,接过,踩着高跟鞋踢踏踢踏的走了。
不到十分钟,再见她折返,手里提着芥菜、南瓜花、鸭蛋、蒜苗、酸笋....
下午一两点,两桶见了底。大姑收了摊,盘算着要买的东西:绑秧苗的杆草、洗衣粉要买上一大包、池子鱼晚点去还能便宜个两毛...
夕阳西下,我跟在大姑身后,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太阳底下,大大的黑影下小小的我...
两边都是犁好等天水插秧种晚稻水田,水洼子一泡一泡的,太阳下仿佛一只只明亮的眼镜忽闪忽闪的...
大姑照例唠叨着,憧憬我长大后的光景,那时候我二表回来了,三表也该听话了,兴许还生个一男半女,她做奶奶了,日子不那么难了.....
百无聊赖的我眼镜往旁边一扫,一条半斤的大黑鱼被困在水泡子里上下扑腾....
“鱼...大姑有鱼...”
“哎呀哪有鱼,你莫不是撞了邪?这干巴巴的田地水都莫得...”
不由分说,我跳进田里抓起黑鱼举过头顶不住炫耀....
“嘿嘿,还真是哈,打小你爸给你算过命,说你属木,就是有抓鱼的手气,哎呀,还真挺大哈”....
大姑边絮叨边抽出一根杆草,从鱼鳃系上。
我提着我的“战利品”,迈着欢快的步伐回家了。
晚上,鱼简单去腮去内脏,加水加盐就是一碗鲜美的鱼汤,第一筷子我夹给了大姑和姑丈。
大姑不住点头,夸味道鲜美。
这辈子,我再没喝过这么鲜美的鱼汤。